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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车迷朋友说他认识的几个人想自己做火车模型,他自己也加入了这个“组织”,和他们一起搞数据建模。朋友拉我也进去,并且允诺如果我能搞出有用的东西也一样拿津贴。我答应了可以帮忙,但是拿报酬的事情先别提,我不一定有闲心真的做出东西来。
但他们现在的目标是8K。
这个“组织”正在面对最关键的问题是:车体其他结构都可以通过照片看得很明了,需要的数据也差不多都从资料里搜到了,唯独车底部分还是一片盲区,但是做模型不能不考虑车底。
想要找真车爬上去量数据,只是缺个人带路顺便搞点测量工具外加搭把手,这个忙我还是很轻松就可以帮的。三个人就这样走在通往丰台电力机务段的路上,因为只有这个地方能钻地沟。所幸据消息目前还有20台左右的8K依然活着,即使悲观估计也有10台左右,而且据稍微更可靠一点的消息说,这一天有车停在大车间里,车间里就有地沟。
只要我们能进得去。
我算是在洞庙河被教训惨了。但是也没办法,带头那人说起他小时候,在他家乡的火车站,你凑到货场边上去,调车员没准都会主动过来问你要去哪里,然后把你该扒上去的那列货车指给你看。那个年代火车票的价钱依然是一笔大花销,所以扒货车的人还是有一定的数量的。
他说他小时候看火车都看腻了,他所在的城市被编组站占去了三成多市域面积,其余部分也被铁轨切割得四分五裂。那时候那里的小男孩都爱看火车,但是大概到幼儿园或者小学,兴趣逐渐也就淡了。如果不是这次要做模型,他也不一定会再来近距离接触火车。
突然觉得自己迷火车迷了这么多年,大概从三五岁起,一直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但是时代确实变了,小时候无遮无拦的丰台西站早就一样被铁栅栏围得严严实实了。
那时候还是爸爸领着自己来这里看货列解体,看调机推峰,看调车员拿着作业单很利索地隔几辆车摘开一对车钩和风管,看解体后的车厢顺着轨道加速脱离,看道岔干脆敏捷的动作,看减速器的钳夹合拢松开。偶尔还能看到调机下到调车场里面去牵几辆车上来再重新溜下去,也能看到禁止溜放的不容易见到的机车车辆被推到一边专门的线路。我也是在这条线上生来至今唯一一次和活的东风7D打了个照面。
我对火车很好奇,调车员对我也很好奇,一个毛头小孩站在这个地方饶有兴致地看火车确实稀奇。但是我们之间从来很少相互过问,他们有自己的职责要完成。
我记得上一次站在这个驼峰上的时候,调车员手里的作业单已经变成了线路边的一块大屏幕。推峰的机车似乎还是那些,货车厢即使变了我可能也记不住。我甚至记不得这个“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我也不能确定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但是今天我们是直奔着8K来的,再不来,或许就是一辈子了。这也是为什么就算他们不求我帮忙我也很可能会求他们带着我,因为他们说有一个联系人可以带我们进到机务段里面去。
但是不凑巧的是联系人今天有事来不了,他给我们发了地图,告诉我们遇到盘问就拿着预先准备好的电脑建模的图片解释清楚。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心里有底,带头的人是坐了半宿卧铺才赶来北京的,他也一样没底,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机务段大门的位置我还是记得的,即使上一次见到这座大门是不知多少年前,即使我从没踏入过这扇大门。如果说这边是台段,那么丰段我至少还进去过,虽然每次都是走早已消失的当时的后门进去。
大门正对着的那面墙早已刷上了六代毛号的照片,还有最新的标语。但我们不是奔着标语来的,只是站在标语下面踌躇了许久。半晌,只见穿着随意的人偶尔进出,骑车的连车都懒得下,就径直骑进去,门口传达室里也没看见人。但是我们这身装束怎么看也还是小孩,不像在段里工作生活的样子,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我们就这样故作随意地走了进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门卫出来阻拦,没有路人凑近盘问,只有墙上的大幅机务段地图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地图还是新换的,因为在机务段简介里整备车型那一行,几种和谐已经占据了大半江山。
机务段给我的好感在于它里面没有政绩工程面子工程需要的装饰用的累赘空间,进门正对着就是车间,虽然确实显得局促,但这里不是天安门,要空间没用。机务段整体呈南北方向狭长分布,大门向东。看地图我们面对的这一排车间是一个大组,南边通线路;西面还有一大组车间,南北都有线路通出来。凭着一种似乎是有线路的地方不是正门的直觉,领头人带着我们往北走,反正就这点地方,走错了也无所谓。
绕到车间北面发现还真就进不去,领头这位把我们面前的场景拍下来给那个没有出面的联系人发了过去,干等着他回复指路也不是办法,我们就继续往西走。
于是就看见了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停车场里停着两组连挂在一起的8K。
那显然不是废线,上面还有接触网,而且紧挨着停的就是和谐,这两组车应该还在运用。离我们更近的地方一段轨道上摆着一排轮对,我们就先凑了过去。
那二位不知已经和8K打过多少次交道,或者至少已经和8K的图纸打过不少交道了,反正他俩一眼就认出来这个挂在轮对上的轴头结构就是8K上面拆下来的。我只是认得出来轴箱和弹簧座拉杆座什么的东西,但是毕竟没有详细研究过8K,也无从判断。这会儿他俩已经掏出工具开始测量记录了,其实就是卷尺加手机,摆个位置读个数拍张照,倒确实是比用纸笔干画半天画不明白要强多了。
我记得蒸汽机车动轮上那鲜亮醒目的红色,如血液一般的鲜红似乎凝聚了机车的生命在里面。这些轮对的外侧面同样是红色,是血液凝固之后的暗红。踏面和传动大齿轮早已锈得不成样子,涂了漆的其他部位虽然没有生锈,但是颜色都很暗淡。为了看清抱轴承部分的结构,我们试着转动轴套,出乎意料地不费力,还差点把半个轴套里积攒的雪水一并倒出来。在一大片韶山都在用滑动抱轴承的年代这个货机装上了滚动抱轴承也不简单。轴头那个结构也很轻松就能晃动,其实有点难以想象让这么大一个零件动起来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而且还是在长期没有维保的情况下。突然觉得造火车这件事,说简单真是简单,五大三粗,比搞航天飞机纳米技术什么的容易多了;说难也真是难,一台机车三十年寿命里不知要绕地球跑多少圈,而绕过圈以后的这些部件在拆下来许久之后还能活动自如,再想想家里的自行车三天两头地坏,心生感慨。
能称得上大国重器的,不只有光鲜亮丽的和谐号。
玩够了轮对我们起身向那两组真实的机车走过去。从转向架上的粉笔印记可以看出这两组车确实还在运用,司机室的前风挡玻璃和侧窗都擦得很干净,带着各自机车编号的铁鞋也插在轮对内侧的轨面上。
回想自己的经历,除了在博物馆里,我似乎看着8K从小看到大,却是在今天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活着的8K。
今天来这里主要还是为了量数据,但是那主要是他俩要干的事,我只是个带道的兼拎包的兼打杂的。看着他俩对着排障器转向架不停地照相,感觉很多时候很多人缺的就是这种态度,做事情要做得足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们也说起做模型这件事直接交给厂家是没办法放心的,必须得派人看着,否则厂家就是会糊弄事。车下面明面的部分量了个差不多,带头那位已经按捺不住要往车底下钻了。下面能够得到的牵引杆什么的也被量了一通,变压器底下实在是钻不进去,等着待会儿钻地沟。
来之前我确实是低估了机车这个东西的尺寸量级,他说要我带上三角板,确定直角方便,我就把高中数学那套三角板带来了,工程制图工具包懒得从学校往家背。结果爬上机车才知道这些三角板在它面前显得多么渺小。用倒是凑合着也能用,那个渺小的量角器还帮上了大忙。
仔细端详机车的前脸就感觉出了法国人传说中的浪漫果然在重型工业产品上面也有体现:照片上根本看不出来,甚至不离近了都看不出来这车的前脸不是一个平面,是有弧度的。司机室两块玻璃虽然分别是平的,但中间也成一个角度,有个凸出来的棱角。就是这样的小细节让人感觉到机车这种东西也是有温度的,而从功能上我想不出这个弧度存在的必要性。
但是法国人简直“懒”啊,我们量了那么多数据几乎都是整五整十的数啊,连角度都是整120度,雨刷器都是整半米长,能把一个机车的设计处理得这么圆整,真是“懒”出艺术了。我在想如果是法国人发明的火车,标准轨轨距是不是早就不是今天这个数了。顺带,车钩上打着美国的AAR标记,不知道为什么。
机车的司机室宽敞整洁,但是操纵台上的设备已经明显显得过时了。而三十年前,这些设备代表着当时的先进生产力,也正是这些今天看起来落后的设备,构成了当下韶山家族血脉的源头之一。
8K车体的设计像和谐一样的简洁,侧墙只在末端有一个通风百叶窗。设备应该都是从车顶吊装的。亮橙色配白饰带的涂装在今天也不显得俗套,尤其是与和谐相比。但是侧墙的蒙皮由于日久天长已经变形了,对着阳光能够隐约看出来侧墙骨架的桁架走向。
带头人爬上了两组机车连挂处中间那个地方,那里也相对好爬,而且正好可以整个人两只脚踩在两台车前脸的铁格栅上。测量过想要的数据之后,身体呈人字形张开的他要求我们在地面上给他拍照。
作为一个没有在北京定居的车迷,这或许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种机车上摆这种姿势了。
但是我莫名地不想拍照,我手头有一个为不时之需准备的相机,但是我不想拍照——最后的日子已经来了,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吧,多看看是最重要的,干嘛要忙着拍照啊,照片网上一搜一大把啊——我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再见到这些活着的机车。
亲手触摸着这台机车冰冷而苍老的皮肤,那不知涂刷过多少次的漆料上无数细密的皲裂纹路清晰可见,灰尘油渍和锈迹间断地填充在其中。我想起了老工人那沧桑的双手,或许在他们的生命余下的时间里不会有人再来为他们做美容了,他们就这样和我们一样地老去了。站在司机室门下的踏板上,手握着不知被多少大车紧握过的扶手,我没有戴手套,冷冰冰的扶手在我的体温的作用下逐渐变得温暖。我知道我的体温与这机车工作时自己能够产生的体温相比微不足道,我也知道能够为他注入生命的是二十五千伏的高压而不是我。他这一辈子走过那么多路,见过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多事,我这几分钟的存在或许在他的生命里留不下任何印记,但毕竟是他与他们一直陪伴着我成长。现今我所能见到的大部分机车年龄都比我小得多,然而即使机车只有三十年的寿命,从时间的绝对数量上我也必须要尊称他为长辈。可是他们真的老了啊,真的就要告别我了啊。亲眼见证着一代车迷成长起来的他们,用自己最后的生命,拉开了新时代的帷幕。 |
2015-12-7 23: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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